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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方校長是明白人，能明白我這樣一個這麼難去明白的人。這是我敬佩感念她的原因。我和她雖然在形相上頗為相異，但某些生命特質卻相近，於是能相知相敬，在那十年的歲月中彼此締造了一段美好的關係。在方校長退休後，我們並沒有聯繫，然而我知道她心中有我，我不知道她是否知道我心中有她。在今日，她已離開人間，我想藉這篇文章告訴她，我心中有她。
一一.一九八一年，因著我的朋友吳超平的介紹，我往甘迺迪見工，這是第一次見方校長。印象中她不像校長，像長輩，親切祥和。她竟然聘請了我，我說竟然因為那時的我十分渾沌，一點世故也不懂。見工時應對笨拙，只是樸實呈現自己。後來我聽說方校長聘請新教師時，會帶他們在校園走一轉，見見學生，從中觀察他們的神情反應，看他們是否適合在此任教。我的那個職位是因為上任的中文教師臨時辭職才有空缺，事出倉卒，開學在即，她沒有進行那項「儀式」便請了我。但稍後聽聞請了我之後，因尚未簽約，她仍在觀察我是否適合，還繼續登報聘請中文老師呢。我相信我一定不符合她的標準，因為我十分沉靜（後來有位同學說我木獨），沒有在課外和同學有傾有講，小息時獨自在校園操場（那年擴建新校舍，借用瑪嘉烈學校為臨時校舍）踱步。有一次，和葉姑娘一起放學，她對我說：「你要得到這份工，便要和同學多傾談。」我那時性子耿直，聽了很不高興，說道：「我行我素。」便拂袖而去。（許多年後因做代校長緣故，和葉姑娘相熟了，談起這件往事，葉姑娘說是因為看到我，覺得我會是個好教師，所以提我，希望我得到這個職位。我聽了，既感謝又慚愧。慚愧是當年葉姑娘此舉，我覺得她世俗，心中不喜，原來她是這麼熱心腸。我當年不但不懂世故，更是不通人情了。）
一一一一教了幾個星期，一天方校長叫我見她，對我說：「你若想做這份工，便要去規劃一下你的教學工作，讓我看到你是有能力的。」我答應了，一個星期後我覺得辦不到，如果不是請定了我，我如何去作長期規劃呢？心態上不能呀！於是耿直的我，去找方校長，對她說：「你若不請定我，對你的要求我辦不到。」方校長於是爽快地說：「既然你喜歡這份工，學生也喜歡你教，便聘請你吧。」我那時才知道，方校長透過學生去打聽我是否適合這份教職，可關鍵是看我是否真正想做這份工作。現在我分析方校長第一次聘請我，可能是憑一份直覺，感覺到我有成為「甘迺迪人」的特質，但觀乎我的舉動，又怕我不夠主動活潑，於是再觀察我和考驗我，直至我表現出我的肯定，她就立刻表現出她的肯定。我入職甘迺迪有這一段曲折的過程，這也是我和方校長所打的一個照面，不「打」不相識，我認識到方校長直與曲的兩面。直是她有直覺的一面，這是她閱人多積累起來的眼光，曲是周密精細。後來與方校長共事多年，她平素行事，作風果斷而穩健，對學校的發展能創新亦有所持守，對屬下信任放手而肯去支持承托，和我入職一事所呈現的風格是一貫的。
一一一..可幸方校長終於聘請了我，我得以在甘迺迪中心渡過我幸福豐富、美麗多姿的半生。自一九八一年至今，悠悠廿三年。這是上天假方校長的手賜給我的一塊福地淨土，讓我可以在這裏生長伸展、創造經歷。可幸有方校長這樣的一位校長，我才得以成為今天的我。我覺得方校長治校是很疏闊的，因為她有知人的能力，她信任自己的眼光，所以她能信任人。她信任你便尊重你，放開手給你去發揮。甘迺迪是一個花園，其中這一幅地是你負責耕種的，她便完全交給你去開墾。這就完全適合我的性情了，我是個太愛自由的人，我難受拘束規範。我是個出格的人，方校長竟容得下我，顯出她是個大格局的人。
一一一記得我們當年幾個入世未深的同事，協力建立甘迺迪初辦的高中。我們滿腔熱情，在方校長的信任和尊重下，竟有了自覺自己為「校方」的意識，即是讀書人的「天下為己任」之情懷。我們不僅視自己為教員打一份工，而是致力於人本教育。我們雖任教於特殊學校，卻不以學生為特殊，我們視他們為人，待之如己。因為學校的政策直接影響學生的發展，我們開始關心校政，向方校長表達我們的「政見」。我們人微言輕，初生之犢，方校長竟肯垂聽我們「進諫」，接納我們建議，她確是虛懷大度，尊重後輩，十分難得。當年她應約特地前往置富美心與我們傾談，我們戲稱為「掛貓鈴」那一幕，至今仍歷歷在目，成為我們成長的一頁重要的歷史。
一一一一九八九年六四民運，港人熱血沸騰，發出吶喊。甘迺迪人也不例外，馬上響應，組成委員會。甘迺迪中心是教育機構，不應涉及政治。我去見方校長，向她述說我們的意願和做法，她明白我們的出發點是教育學生，表示信任我，准許我們在學校貼標語、做壁報、和學生舉行研討會。政治是很敏感的東西，她竟容讓我們這樣做，她開明而擔當，令人敬佩。
一也記得一九九零年，也是我們幾位老師，提出成立「校風組」和「溝通組」，那是「民間」發起由下而上的兩個組織，希望增加各部門的溝通和合作。記得方校長當時並不太放心，但她仍願意放手讓我們去做，這更顯出她的胸襟寬廣，實在難能可貴。
一這種種都鼓勵了我向方校長進言。每次我進入校長室，她都用心傾聽，很快便掌握了事情脈絡而作出定奪。她的聆聽和判別能力都十分強。與她共事是十分有效率的，有著節奏明快的美感。
一一...方校長確是一個美麗的人物，她內外兼美。她的儀容完美無瑕，卓越無倫，人間罕見。她每次出現，都使人眼前一亮，心裏讚歎仰慕。她親切的笑容、溫暖的氣息、熱情的招呼、明麗的旗袍，挺直的腰板、響亮的聲音
(包括她鏗鏘的語音和高跟鞋咯咯咯的腳步聲)、勃發的生氣、十足的幹勁，永遠是人們的焦點，她一出現就把人的目光心神給攝住了。就是她退休了，離開了甘迺迪，在某些場合，她會回來。當她一出現，就如以往一樣炫目耀眼。我們不由地發出驚喜的呼叫：「方校長呀！」她神采飛揚地和眾人打招呼，親切問候。眾人也一哄而上，熱切問好。在這些時候，我總是站在遠處看著，有時甚至因怕與她碰頭而躲開。我喜歡相遇，不喜趨迎。我喜歡站在燈火闌珊處，所以多次都沒與她打招呼。而且我這樣想﹕這種場合，少我一個不少，她少跟我打一個招呼，可以省回一點精神，她這麼熱情地和眾人打招呼，不累嗎？我也這樣想﹕我不和她打招呼，讓她就算看見我，也保留不和我打招呼的自由和空間。只是有三兩次無可避，便禮貌點頭，她也真切的問候我。有一次，我問：「方校長，你好嗎？」她說「不得不好。」她知我真心問，所以真心答我。她退而不休，尚在不遺餘力地貢獻出她的能力和經驗。她不累嗎？或者，這才是使她恆常保持光采和活力的原因吧，有些人一生就是很盡，有一分光就發一分光，有一分熱就發一分熱，從來不韜光養晦，從來不保留，從來不吝嗇。我和方校長在性格上、理念上、行事作風上都不同，但彼此都是盡的人，她因此而知我。
一一一方校長就是知我盡，所以容許我以我的方式去盡。我因著比上課更大的理由，曾多次請求她讓我告假，而且要告三數天。她不了解我所要做的，但她信任我如果不是於我極重要的事，我一定不會放下學生的學業，我一定是經過完全的衡量才提出申請的，所以就酌情批准我告假。我最記得第一次告假時，時間上十分倉卒，當她一收到校監的簽批時，就告訴我﹕「馬上去訂機票！」怕我來不及，好像比我更著緊似的。她是那麼真情、那麼全心為我。我很開心、心中充滿無限的感激。回來後，我立刻到校長室和她握手致謝。她不愧為一個人物，竟能如此破格待我。當然，她知道她如此為我即是為學生，她相信我回來後更能對學校盡心，更能禆益學生。她的容許，使我對甘迺迪中心的愛更深切，對方校長的欣賞和感激更深切。
一一我在這個地方，我在這些日子裏所得到的實在太多了。寫至此處，心中湧現一份無以名之的激盪。甘迺迪中心是我安身立命之所。我在這裏得到一份安定的職業，可以安我身。我在這裏得以成全我的命，我為師的命。在這裏，我得以和大口環美麗的山水，也和美麗的人結下不解之緣。這篇文章送給方校長，也送給這些美麗的人----劉權光、周樂之、王志恒、葉凱雯、楊欣欣、郭青峯和許多同學，送給梁燕清、朱啟文、吳超平、袁文光、林少佳、杜才兒、張志安和許多同事；也送給葉姑娘，感謝她在我在代校長的那三個月內，全心全力地助我。我知道葉姑娘除了自己的熱心腸之外，你也因著對方校長的忠誠而幫助我，方校長默然的關顧透過你傳來，我是收到的。
一一我對方校長感念之情將悠長久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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