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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怕方校長。
那年中三要升讀中五，原來就讀的學校又沒有開設中五課程，我就跟以前的師兄姐一樣，照例報考甘迺迪中心，為前程打算。
從一位認識的師兄轉讀甘迺迪中心開始，才知道這所學校，才聽說到有一位方校長，聽說到學校裏的老師，還有那裏的人情風物。方校長在那些轉讀甘迺迪心中心的師兄姐口中，是威嚴的長者。我小小的腦袋聽了他們的介紹，便構想起一個長白鬍子、不苟言笑的男長者。而我弱小的心靈卻隱隱怕這樣的人，覺得除掉威嚴的面具，真的面孔彷彿像個謎。
考入學試，要到甘迺迪一趟。一九八七年的春天，我和另外兩個也考入學試的同學坐在會議室等校方代表來向我們介紹甘迺迪。大口環的海風夾著春天盛放的野花香送來，初生之犢的我，不知天高地厚，悠悠然地嗅著這股大口環的氣息。不曾擔心待會走進來的會是什麼人，他們要考我些什麼。
一
待得惘然之際，一個化了濃妝的老師（後來我知道她叫Miss Wong）進來──我知道她不是方校長，向我們說了一番大概是開場白的東西，然後一個高大、頭髮梳得嚴整貼服、雙手擱在胸前握著白紙巾的人走進來，一下子把人懾著，我知道這是方校長，但她不是男人。
一
她向我們介紹甘迺迪的教學精神。我看著她的眼睛，嚴正而有迫力，一瞥眼間，好像能把你的底蘊看透。她說話間，視線不時會望我這邊來，縱然我不知天高地厚，給她不經意的一望，心裏未免生了些不安。我怕有這種穿透能力的人，因為人看人難免帶自己的色彩。何況我自小一以後，便從沒被老師選為品學兼優生。我不是典型的好學生，我的成績從來不用老師操心，可我的言行卻教老師皺眉。那她看我會否例外？還是同樣看不清？我就是怕這樣。
十分鐘的介紹後，Miss Wong便帶我們參觀校舍。我步出會議室，回憶剛才的情景，她說的話沒聽得進多少，可是卻感覺像上了一堂訓導課似的。然而我倒從沒聽過一位穿著旗袍的女校長，向報讀生說著學校近期的動向，她的工作，最近跟某個舊生見面說了些什麼，說東說西，總扯不上一點關於學校的教學方針、理想、對學生的期望等資料。我反而認識了甘迺迪。對方校長也由畏而生仰慕。
一九八八年的九月我進了甘迺迪讀書。
一 高年班的同學跟我說，方校長常會在晚上巡宿舍，她會趁這段時間，跟同學相處，了解他們。我聽了心裏怕：「怎麼晚上也要跟校長見面？」於是每天放學後，便擔心她會否今晚就來宿舍？又盼她會來，想知道她是怎樣跟同學相處的。就這樣既擔心又盼望地過了半個月，一天晚上，我在宿舍整床要睡，聽得走廊盡頭有三兩個人說話，又夾著咯咯的高跟鞋腳步聲。漸而趨近。漸而方校長如串鈴的說話聲伴著身影走進宿舍來──她就是走路也忙著。仍穿著白天的旗袍，可是過了一整天的頻撲，依舊平直貼服。她一進來，就問候睡近門口的鄭慶慧：「鄭慶慧，媽媽最近身體好嗎？」「幾好。」「你今年別再懶了。」跟鄭慶慧說了，又逐一問過其他同學，問他們的治療情況、功課、帶輔助器材如何、某老師跟某同學怎樣….最後來到我這裏來，她問我：「習慣學校生活嗎？」我老實地回答：「沒什麼，不也是讀書。」方校長聽了突然肅然嚴詞地說：「答人家的話就該老老實實的，你這樣演性子的，怎跟人相處？」我憋了一晚氣。我對她也多了些害怕。
一
她說得沒錯，我在甘迺迪的日子什麼都好，就是人際關係。常常遭同學、老師投訴我cool 、傲慢、沒人情…諸如此類。五年的中學生涯就在這些聲音中渡過。可是我這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個性，就是聽了，一陣子不舒服後，又是依然故我。所以最後才惹得方校長看不過，要在中學周會中沒點名的批評我。一九九零年的周會，她如常風塵僕僕的走進科學室，同學起立敬禮後，她開始說話，手照舊捏著白紙巾。我聽著沒趣，便打起盹來，不知怎地，突然聽到她高聲說起最近聽到很多老師和同學投訴一位同學──像是說我，我抖擻起來聽著，她拿校訓「立己達人」作引子，說甘迺迪最著重是學生的人格發展，什麼世界不是只我自己、還有其他人、太自我會孤立自己、不可以太過直來直往，不給人餘地…等等。我聽著，心裏實在怕，腦裏無意間想起前幾天在學校正門的一幕情景：我剛巧為辦一些事情走到正門大堂，方校長這時急步出辦公室，胸前胡亂地擱著一堆文件，但身上的旗袍卻很明麗。葉姑娘在她身後緊隨，她一邊整理胸前的文件，一邊跟葉姑娘說我那碟飯只吃一口呢！說時計程車來到，把她載走了。
然後思想又回到現在說話的方校長，她在說她年輕時在外國讀特殊教育的事。她說：「那時為了做論文，常待在圖書館至深夜才回家，一個女孩子，夜深時抱著一堆厚厚的書走上半小時的路才回家裏…」
又記起暑假前她在周會時說，多年前在街上偶然遇到一個舊生，那舊生樣子骯髒，落魄地走著。看了她心裏便想到不能只把學生教到畢業了便算，便立意在學校辦職前訓練…
然後我望著眼前的方校長，她說學校初創之時，還只有十數位教職員，有一天來了一個神經漢，她身為校長，要保護學校上下，硬著頭皮，挺著女兒身去跟那神經漢對峙…
方校長為了我們，盡其心力，以甘迺迪為家，甘迺迪慶幸有她，我也該慶幸遇上這樣的一位校長。但我還是怕，怕她周會上對我的一番訓話會成為事實。
一
直到今天。方校長離開了。她擔心我的固然成為事實。然而走到靈堂向她叩別時，看著她神采飛揚的遺照，我也堂堂皇皇地心裏告訴她：「我活得很好，你安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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